张兴奉命到前殿大书房请太子时,高煦刚议事完毕,与外祖父吴正庸隔了长条方几落座。
他“嗯”一声,吩咐道:“让张兴回禀太子妃,孤稍后便过去。”
“殿下,”吴正庸迟疑了片刻,到底问出口,“太子妃她……”
太子妃是君,吴正庸是臣,没有他质询的余地,只是他关心外孙子,想问问纪婉青好是不好。
问话也没说完,但高煦听明白了,他顿了顿,道:“纪氏贤良淑德,外祖父且放心。”
纪婉青有无贤良淑德,他其实还没看出来,不过倒是聪敏俏皮爱撒娇,一点也不跟他生分。
时下对女子的评价,是“贤良淑德”为上佳,高煦未肯全信她,却在外祖父跟前给了好的评价。
其实他可以用还算安分敷衍过去的,但不知为何,就给予了肯定,高煦微怔。
那边吴正庸听了却很高兴,连连点头,“好,好,那就好!”
“殿下,那老夫先回去。”太子要回后面处理内务,他就不多留了。
“天冷路滑,外祖父慢行。”高煦回神点头,吩咐张德海去送,最后不忘嘱咐一句,“那事大约就在这几日,外祖父切莫插手。”
这说的是方才一起商议的政事,吴正庸神色一正,应了一声,方跟在张德海后面离开。
高煦随即站起,出了外书房往后面而去。
第三十二章
离得远远, 高煦便见了纪婉青,今天她召见后宅所有宫人, 穿戴打扮繁复许多,不过面上依旧只薄薄均了一层脂粉, 不喜浓妆艳抹。
她眉眼精致,粉腮樱唇, 这般反而恰到好处。
不过她正襟危坐, 面色淡淡,威仪十足, 不复他平日所见的俏皮撒娇模样。
屋里屋外反差不小,高煦微微挑眉,她倒能唬人。
“太子殿下驾到!”
转眼, 高煦步近, 穿堂内一众人听了,忙上前迎接。
“妾见过殿下, 殿下万安。”在外面, 可不能你你我我的, 若被人听了,纪婉青少不了一个没规矩的名声。
“起罢。”高煦点了点头, 神情声音和熙, 无在外无异,不过却未见半点热络。
这群内宅宫人当中,必定隐藏着纪皇后的眼线,小夫妻很有默契, 虽礼仪到位,但表现得十分生疏。
纪婉青接着抬头,飞快瞥了他一眼,目中笑意如昙花一现,随即她肃容,板着脸道:“妾请殿下来,是有要事。”
随即,她偏首看向张兴。
张兴是个聪明人,立即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,一点没隐瞒。
他是前殿特地选过来的人,高煦当然不存疑,他剑眉微微一蹙,一贯温润的俊脸沉了沉,看向谷富。
谷富已经“噗通”一声跪下,磕头道:“老奴糊涂,老奴鬼迷心窍,请殿下恕罪。”
他算是看着太子长大了,主子的性格他很清楚,温和不过是表面,错了承认还有生机,若是狡辩抵赖,那是罪上加罪。
谷富其实没有太惊慌,毕竟主仆二人对这些事心思肚明,高煦从前没有发作,他认为这次也能轻轻揭过。
只可惜他错了。
他的主子面色淡淡,眼神很冷,谷富偷偷觊了眼,心头登时一凛,冷汗湿了里衣。
“即是事实,谷富便卸了管事一职罢。”高煦声音不大,却不容质询,他简单一句,便给这事儿画上了句号。
他看向谷富,“你是母后留给孤的老人,以往也多有功劳,孤不追究你近年的过错。”
一桩桩一件件,高煦容忍早到了极限,他淡淡道:“只是这清宁宫,却容不下你,你今天便收拾细软,孤命人送你出宫。”
所谓出宫养老,这必须是指定地点,以确保谷富无法泄露任何信息。从前的赏赐,他也可以带走,日后安居宫外,也算是对得住他母后刚薨那几年,主仆一起走过的艰难岁月。
大冬天里,穿堂冷风嗖嗖,谷富趴跪在地上,出了一头一脸大汗,到了这等要紧时刻,他浑浊多年的脑子陡然清醒。
“老奴谢主子隆恩。”谷富颇为了解太子,这是他最后的机会,若没有把握住,善终怕就捞不上。他哆嗦了片刻,最终磕了个头,颤声应了。
他不满十岁净身进宫,四十多年过去,这个金碧辉煌却又暗潮汹涌的宫殿,早已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,待在里面的时候偶尔嫌弃,如今一朝被剥离,他一夕像老了十岁。
太子妃为他所“不喜”,因此高煦一眼未看纪婉青,只淡淡吩咐一句,“内宅大管事一职,由张兴接任,总理诸般事务。”
话罢,他直接站起,欲转身离开。
“殿下,请留步!”
纪婉青上前一步,挡在他跟前,微微一福。
高煦微微蹙眉,面上未见怒色,语气却淡淡,“太子妃有何事?”
显然,他很明白纪婉青折腾出这么多事的意图,却完全没有打算遂她的愿。
纪婉青抬起头,直视他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眸,朗声道:“妾身既忝居太子妃之位,如今愿为殿下分忧,掌清宁宫后宅之内务。”
她也不迂回,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目的。
“后宅内务繁琐,太子妃年轻,还是让底下人操心罢。”高煦一句话否决,他是清宁宫头一位,他不答应,纪婉青费尽心思撸了谷富也白搭。
“非也。”
纪婉青毫不退让,立即接过话头,“天分阴阳,人分男女。乾道成男,在外开拓而掌外事;坤道成女,持家守业主理内务。”
“此乃正道也。”这话出自易经,是传统思想文化的根源所在,自然没有人能说不对。
高煦沉默了,但理论是理论,实际操作是实际操作,他不点头,纪婉青道理说破天,也无可奈何。
不过她微微一笑,却道:“陛下千挑万选,方赐婚于殿下与妾身,想必对妾身的品行与能力,是持肯定态度的。”
“妾身虽年轻,但对这些许内务,还是能游刃有余。”既有理论,能力也被肯定,而且这肯定的人还是皇帝,再推脱不让纪婉青接掌内务,就不妥当了。
穿堂一时死寂,只有冷风吹过时,微微的嗖嗖声。
太子明显没有交权的意思,太子妃竟直接上前去要,据理力争,字字句句,叫人无法驳斥。
这对天底下第二尊贵的夫妻,视线碰撞,一时火花四溅。周围宫人太监偷偷退后两步,以免遭了池鱼之殃。
其实,关于细节方面,小夫妻并没过通气,高煦事前也不知道,纪婉青究竟要以何种办法,从他手里取得内务权。毕竟,撸了谷富,还有其他人。
她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,他知道她聪敏,却不知道她思维慎密,伶牙俐齿至此。字字珠玑,步步为营,一句接一句,竟教他在大庭广众之下,一时无法推脱。
她淡定从容,有勇有谋,此刻专注看着他,一双点漆美眸眨也不眨,似有激烈花火,熠熠生辉。
这双眸子的亮度,与她的人一样。
高煦恍惚一瞬,心内忽然有些鼓噪,不知是因何之故。
只是他到底非一般人,顷刻间便恢复正常,俊脸沉了沉,拂袖而出,只留下一句。
“既然太子妃爱打理内务,便随意罢。”
向来以温和著称的太子拂袖离去,诸宫人太监吓得大气不敢喘。
纪婉青却不以为意,一脸平静地恭送太子后,转过身来,看向张兴,“张总管,日后还须你多多辅助本宫。”
张兴早隐有所觉,当即忙拱手应道:“奴才领命。”
纪婉青满意颔首,扫了穿堂诸人一眼,“好了,今日便散了罢。”
太子妃随即转身离去,剩下的大小宫人面面相觑,张兴吆喝道:“好了,好了,快办差事去,不要杵在这。”
太监宫人们不敢议论,听了张兴吩咐,立即一哄而散。
穿堂边上有个身穿靛蓝色比甲的粗使婆子,她虽一直低着头,但余光一直密切关注这上首。随着人流散了后,她回到岗位上,没多久,便说肚子疼,要去茅房一趟。
婆子是负责外围道路洒扫的,搭档是个中年宫女,三急之事大家都有,她也没在意,随意挥挥手,让对方速去速回。
这么冷的天,早点干完好回屋暖一暖。
好在婆子没多久便回来了,一切看着与平常并无两样。
纪婉青回屋后,便召来张兴,详细了解后者宅人员事务的具体情况。
张兴是个伶俐人,当然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
东宫规矩森严,不论是洒扫浆洗,还是饮食供给,都有一套严格的规矩,所谓掌管内务,也就是把个总,然后督促下面人严格照办罢了。
权利不大,活儿也很轻省,加上后宅女主子只有一个,更加简单。
她听明白后,打发了张兴,再花了大半个白日功夫,分析一番加深印象,就差不多了。
为了这么点儿事,折腾得不行,若非有高煦默许,恐怕她还捞不上活儿干。
纪婉青撇撇嘴,不过她心里也明白,这是太子妃的尊严体面所在,掌权倒是其次。
当然,放在她身上,还多了纪皇后一重压力。
“青儿这是嫌人少?”不知何时,高煦站在她身后,见了她小动作,挑眉问道。
“殿下回来了。”
纪婉青惊喜回头,他今日不知为何没让人通传,她想事情入神,也没听见外面动静。
不过,这也不妨碍她马上搂住他的脖子,皱了皱秀眉,道:“不,我没嫌人少。”
她半真半假撒娇,“我一点不喜欢添人,后宅住了我一个刚好。”她瞅了他一眼,笑道:“当然还有殿下。”
某些话,纪婉青不敢胡乱试探,只以撒娇卖乖的方式,浅浅地意有所指一句。
高煦却睨了她一眼,缓缓抬起一臂,放在她的腰身上,“这就要看你了。”她在屋里,威仪架势全无,又一副俏皮爱笑的小模样。
纪婉青眨巴眨巴美眸,咦,这句几个意思?
不过,夫妻感情还不怎么牢固,这话追根究底没意思,刚好何嬷嬷便奉上热帕子,她便顺势接过来,给他擦拭一双大手。
“殿下,坤宁宫的探子,可揪出来了?”
高煦坐下来,方便她取他束发金冠的动作,“锁定了外围几个目标,暂时还不能确定,还须一些时日。”
坤宁宫传信渠道同样隐蔽,后宅人员不少,暗中监视之下,锁定了几个举止可疑的目标,接下里重点关注,揪出来只是迟早的事。
“嗯,那就好。”纪婉青放好紫金冠,又拉他起来,替他解开外袍,同时命人传热水。
“殿下,这人找出来后,不如先留着?”也免了皇后再设法放一个。
高煦正有这打算,把人留着,能避免坤宁宫重新设法送人,还是适当放些假消息,迷惑对方一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