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城外战况最激烈的时候,摇摇欲坠的松堡城门也被攻破了,敌军长驱而入,大肆屠杀平民。
这时候,楚立嵩强行分兵,点了一批将士,赶紧回城救援百姓。
耶拉便是其中之一。
敌众我寡,我方连续征战,已是强弩之末,苦苦支应,依旧无力回天。
耶拉父祖皆是北征英雄,他亦忠心大周,绝不肯坠父祖威名,即便身负重伤,鲜血模糊了视线,依旧强提一口气,砍杀敌人。
最后,寥寥几人也力竭倒下了,在耶拉最后的记忆的画面,是鞑靼兵一路放火的身影远远而至。
他再次醒来,却发现自己身处鞑靼奴隶队伍中,像赶羊一般被赶着。
原来,他倒下以后,同样身负重伤的亲兵扒下他的盔甲,给交换了旁边兵卒尸体的服饰。
然后,亲兵拖着他出了这条小巷,遇见另一个还有气的大周兵卒,将手里人交托过去,并嘱咐对方多多照应。
对方答应了,亲兵才咽了气。
因此,鞑靼把这些残兵连同平民一并赶出城,拉回去当奴隶时,受托的兵卒背着耶拉上了路,他这才捡回一条命。
耶拉醒来后,已没了记忆,不过兵卒还是反复将自己知道的事说了。
记忆没了,但自己是大周人这点,毋庸置疑。
然而奴隶的生活并不好过,同一批人在路上死了一半,干苦力活熬不住又死大半,其中还有不少被鞑靼兵活活鞭打致死的。
那被耶拉的兵丁也不是幸运还是不幸运,快到地方时,就熬不住死了,也算不用再受折磨。
耶拉记忆没了,但脑子与功夫还在,熬过最开始那段伤重日子,他开始策划逃离。
好不容易,他成功了。
耶拉路上换了一身鞑靼平民的衣裳,加上许久未打理长出的络腮胡,乍一看,到十足是个鞑靼牧民。
他鞑靼语十分流利,混进一队牧民中,顺利逃过追捕。
只可惜,好景不长。
这批牧民被鞑靼兵截住了。因鞑靼在松堡大战死伤也不少,加上新可汗清理异己刻不容缓,急需补充军队。
于是,伤还未痊愈的耶拉,便被强征了入伍。
他本来还想逃跑的,后来转念一想,为何不趁此机会,潜伏在鞑靼军中呢?要知道,这无懈可击的身份,可遇不可求。
耶拉虽忘记前尘往事,但潜意识里,他并不排斥此事,甚至还隐隐觉得自己做得很对。
所以,他顺应本心留下来了,并在新可汗清算兄弟的时候,立下了不小的功劳,官职迅速攀升,并极被上峰赏识。
接下来,一直到了半年前,耶拉渐渐恢复记忆,后面又碰上许驰等人。
“事情,就是这般,因此我没有上峰。”
除了父祖身世以外,耶拉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将一切坦言告知许驰,并向南拱了拱手,“我很感激皇太子的信任。”
许驰也并非一般人,震惊过后,很快回神,他抓住重点,“难道耶拉兄弟,当初曾接触楚将军?”
他目光惊疑不定,难道这封通敌信笺,就在耶拉身上?
“许兄弟,若这信笺在我身上,我还需要这般曲折迂回吗?”耶拉很无奈,若有信笺,他也不用折腾这么久了。
这是大实话,许驰方才也是太震惊了,话一出口后,就觉得不对。
“那……”他沉吟片刻,问:“耶拉兄弟,当时可有目睹楚将军?”
“有。”
耶拉很肯定的说,这也就是他提起旧事的最终目的,“楚将军是来驰援的,当时守军已死伤过半,难以支应,他并无闲暇与旁人多接触。”
许驰颔首,情况紧急,谁也无心叙旧,自然提刀就杀。
“我本也以为,这信笺楚将军留在身上,但如今听许兄弟说来,却觉得不是。”
耶拉浓眉紧蹙,沉吟片刻说道:“细细分析,楚将军将信笺交予他人的可能性更大些。”
徐驰精神一振,“那耶拉兄弟,你可有线索?”
“当时我就在城外,从楚将军出现,一直到城破我被分兵,我距离楚将军的位置都不远。”
耶拉一边仔细思索,便徐徐说话,“战场厮杀,本不容分神,且当时我方早处于劣势,楚将军并未接触过什么人。最起码,没闲暇掏信笺。”
许驰闻言不免大失所望,浓眉紧蹙,不过不等他说话,便听见对方又补充了一句,“只除了一人。”
他大喜,“何人?”
“靖北侯。”
耶拉缓缓说出三个字,声音十分低哑,“是上一任靖北侯,许兄弟可有听说过他?”
“当然!”
东宫女主人,太子妃纪氏,正是前任靖北侯纪宗庆嫡出长女,许驰怎可能不知道,“我们太子妃娘娘,正是纪侯爷亲女。”
耶拉缓了缓,才继续说下去,“若问当时楚将军接触过何人,且或有可能掏信笺的,我只见了一个纪侯爷。”
“你说什么!”
许驰大惊失色,手一动直接打翻茶盏,他随意一抄,将将已滚下去的茶盏捞回来,扔在方几上,眼睛却紧紧盯住对面的人。
“耶拉兄弟,此言当真?”
耶拉缓缓点头,语气却笃定,“是。”
第一百零四章
当年的松堡之役, 城门一共被破过两次,第一次, 就是楚立嵩抵达之前。
那时候的松堡守军已是强弩之末,城破后, 统帅纪宗庆为回援城内,勉强分兵。
虽城里城外万众一心, 但无奈敌众我寡, 又被分割开来,守军死伤大半, 眼看难以支应了,就在这时候,楚立嵩援军终于赶到。
虽援军人数本来不算太多, 又被伏击后折损不少, 但好歹是一股不弱力量,暂时解了眼前松堡覆灭之急。
统帅纪宗庆浴血奋战数个昼夜, 身上伤痕累累, 还有一处伤及要害, 他能继续支撑,全靠硬提起的一口气。
如今见了援军, 心弦一松, 那口气便散了,人也支撑不下去。
纪宗庆其实是认识楚立嵩的,两人志趣相投,私交甚笃, 在对方倒向东宫之前,交往还是很频密的。
楚立嵩稍稍杀退敌军大将,回头一看,见老友身躯晃了晃,眼看就要从马上堕下。
他大惊,赶紧打马回头奔几步,将人搀扶住。
耶拉离得虽不远,但也不近,他看到楚立嵩与纪侯爷似乎说了两句话,随即,纪侯爷便昏迷过去了。
楚立嵩用身躯支撑住老友,赶紧安排人手,将对方抬回城中救治。
后面,纪宗庆被抬了回去,他的伤很重,一直到城外援军尽灭,城中守军也差不多全亡了,他才醒过来。
那时候,第二批援军已经到了,先前鞑靼收到哨马消息,匆匆带着搜寻到的战利品,已经离开。
“我想,若楚将军会交托信笺,必然会选择纪侯爷。”提起往事,耶拉的声音很沙哑,但他还是一字一句将猜测说清楚。
原因无他,每个参战的大小军队,都会设立军医营。这地儿负责救治伤员,为大军提供最后一道保障后盾,历来是战时防守最重的地方之一。
松堡情况危急,诸如文牍室之类的地方早放了一把火,把重要卷宗尽数焚毁,并撤走防守人员,全部参与大战了。
只除了一个地方,防守依旧在的,且继续正常运转的,那就是军医营。这地儿若也被破,那恐怕守军援军都被敌人全歼了,不会留下一个活口。
事实证明,由于军医营的选址,重兵防守等原因,它确实坚持到最后一刻了。即使城破了,这小块地方也没有失守,等来了第二批援军。
也是因此,纪宗庆睁眼后,还能强忍伤痛,撑着一口气回京城。
楚立嵩从戎数十载,战时防守惯例最清楚不过。当时纪宗庆要抬回军医营,他又那么凑巧与对方有接触,那么,他会不会以通敌信笺相托呢?
“非常有可能!”许驰一拍高几,眸中异彩连连。
他们之前没有往这边想,是因为不清楚战场情况,根本无法分析。如今有了耶拉的存在,千头万绪整理开来,这条线索便相当明显。
“耶拉兄弟,我立即传信回京城,若猜测成真,想必此事不日会有大进展。”
许驰兴奋之下,忽略了若纪宗庆得了信笺,为何没有揭露此事呢?毕竟,他回京城三天后才咽的气。
耶拉却没忘,他本不愿靖北侯沾上一缕疑窦,但几番犹豫之后,他还是选择和盘托出。
他坚信纪侯爷忠君爱国,铁骨铮铮,若是信笺真在他手里却没交出,那必定另有隐情。
“许兄弟,纪侯爷忠勇,此事若是真,必有隐情。”虽皇太子英明,但耶拉还是忍不住强调了一遍。
“这是自然。”
身为东宫暗探头领,许驰知悉很多隐秘不说,甚至连皇太子对朝臣的观感,也能了解一二。
高煦在纪婉青嫁入东宫之前,就对纪宗庆十分赞赏,对方父子同时殉国,他扼腕痛心。
更甭提,娶妻之后。
许驰虽不知主子感情状况,以及夫妻相处情形,但从高煦偶然间的态度,还是能窥探一二的。
窥一斑而见全豹,因此现在他笑了笑,对耶拉说:“耶拉兄弟放心,我家太子妃娘娘,正是纪侯爷亲女,殿下对侯爷为人早了解颇深。”
此话有两个重点,然而许驰却先将太子妃放在前头了,这里头固然有他对女主子的尊敬在,但不经意间,却隐透高煦夫妻间感情甚笃。
毕竟,太子妃虽是太子妃,但东宫这些暗卫,却与后殿搭不上线的。身份上的特殊性,让他们无需俱怕前者。
由主见仆,反过来亦然。
耶拉立即意识到这一点,喜意在眸底一闪而过,须臾敛下,他抱拳郑重道:“接下来,就有劳许兄弟了。”
许驰应了一声,并说:“待有了进展,我会将消息传回王都,耶拉兄弟届时到此处便可获悉。”他返回京城的计划,并不会更改。
这个消息不可谓不大,二人没再废话,耶拉告辞,而许驰立即写了密信。
次日离开王都之前,他先一步使用飞鸽传书之法,把密信传回去。
不论怎么一个武功盖世,人肯定没有鸽子飞得快的,许驰还在半途,密信便抵达高煦手里。
“若是纪侯爷得了信笺,为何他去世前,没有揭露此事呢?”说话的人,正是刚呈上密信的林阳。
他身处皇宫,常年辅助在主子身边,比之许驰,他要更清晰高煦是何等看重妻儿的。因此,林阳没有称纪宗庆为前靖北侯,而是纪侯爷。
不过,他这个问题,除了已去世的纪宗庆,恐怕没人能回答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