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若晦此时正坐在书房里,虽眼睛盯着书,心里却记挂着女儿,正自等得心焦,忽见陶文娟两手堆得满满地走了进来,他连忙跨出屋门,上前接过了小竹筐,又问:“如何去了这般久?可是秦家有事?”
陶文娟先向陶案上搁下手中物事,方掏出布巾擦了擦额上的汗,笑道:“无事的,父亲勿要担心,不过是陪着太夫人闲聊了几句而已。”
这一路虽坐在车上,到底天气热,她一张鹅蛋脸被暑气蒸得微红,越显得眉若翠黛眸含水,极是秀丽动人。
见女儿言笑晏晏,陶若晦的神情却未见放松。他将竹筐往陶案的边上挪了挪,便自坐了下来,眉心微微皱起,满面忧色。
陶文娟自是知晓他的心事,因并不想触及他伤心处,故只佯作不知,手脚利落地收拾着案上的书籍文具。
“我听说,秦家……也是才从上京回来的。”陶若晦的声音突兀地传了过来,语声低沉,似是昭示着说话者情绪的低落。
陶文娟无声一叹,手上的动作终是缓了下来,回首看向了陶若晦。
陶若晦此时已是眉头紧皱,眸中的忧色浓得几乎化不开。
自己的女儿被那无赖胡天攀扯,此事终非什么好事,那秦家自上京归来,说不得便已听说了这件事,也说不得便将陶文娟看低了一眼。
每思及此,陶若晦的那颗心便像刀割一般地痛。
小娘子的名声总是要紧的,纵然他心怀壮志,却也始终将这个独生女儿看得比什么都重,此时想起前事,不由便又痛悔起来。
若非他一意孤行,若是他当初不急着赶去上京,那些事情或许便不会发生。
这般想着,他眸中的忧色便化作了黯然,语声低低地道:“这还是都怪我,我这个做阿爷的无用,却累得……”
“父亲勿要说了。”陶文娟柔声打断了他的话,秀丽的面庞上,一双眼睛明亮而清澈,“父亲身体不好,身为女儿自当为父解忧。且,父亲白首尚有雄心,我这个黑发人更不该气短于胸,效那些无知妇孺了。”
娟好动人的语声,似山间清溪婉转流淌,而她说出来的每个字,却是掷地有声,隐有大志向。
陶若晦被她说得微有些愣怔,停了片刻,眼眶忽然发酸,忍不住以袖掩面。
“吾女如此,阿爷实是……无颜得很。”他语声微颤地道,那深青色的衣袖随着他的语声颤抖着,连同他花白的头发,亦在这语声中颤巍巍地,说不出地苍老憔悴。
见老父如此自责,陶文娟心中早是一片酸楚,却终是忍住了涌上眼眶的泪水。她微红着两个眼圈,轻手轻脚地上前替陶若晦斟了杯茶,柔声道:“父亲喝盏茶罢,勿要如此自苦,女儿一切皆好,亦从不曾将那些事放在心上。父亲虽是长辈,此时却该学学女儿才是。”
清清淡淡的语声,却像是这世上最熨贴人心的暖流,淌过陶若晦的心头。
一语说罢,陶文娟便坐在了一旁的椅上,面上换过个欢喜的表情来,笑着道:“父亲却只顾着说话,倒不知我带了好吃的果物来呢。太夫人又赠了枇杷丸,她老人家待女儿实是宽厚慈悲……”
她尽量欢快地说着话,又将竹筐与木匣都打开给陶若晦看,一派小女儿家的欢喜模样。
有爱女这般劝慰着,陶若晦的心情也渐渐好转了起来。
陶文娟便又适时劝道:“父亲尝言‘无拘碍者得自在’。如今父亲也很该抛却前事,向前看一看了。父亲且想想,您已经寻到了合适的族学,那秦家几位郎君亦是聪明端正的,只消悉心点拨,必成大材,父亲正该大展拳脚才是。且我们也顺利寻着了族叔父一家,也算是有了亲人了。往后再是逢年过节,我们亦有亲戚走动,那日子也要热闹了许多呢。父亲只想这些欢喜的事情,心情自是会好上许多。”
她语声絮絮,似窗外温暖的夏风拂过心田,陶若晦心中的痛悔渐渐便淡了去。他本是洒脱孤傲的秉性,若非上京之事累及爱女,他也不会总钻这个牛角尖。此刻,在女儿的温言安抚下,他终是放下了心思,面上的神情也恢复了许多。
见他情绪好转,陶文娟也放下心来,便又忙碌了起来,将那果子自竹筐里取了出来,以清水洗净,又寻了个两只大陶碗,一只盛桃,一只盛葡萄,俱皆放在那书房的条案上。
比起端方死板的供瓶与书具,这两碗果子鲜亮可爱、灵动别致,倒是让这间书房也多了几分野趣。
收拾完了果子,陶文娟手脚不停,又将那一小匣药丸捧去了内院的正房,正待寻地方安置,忽听前头有人拍院门,又有妇人的声音传来道:“借问一声,此处可是陶家?”
陶文娟的眉尖蹙了蹙。
上一回被妇人拍响门扉,还是在上京时的事,那惠因坊许妪的刻薄嘴脸,不是想忘就能忘的。
她凝下心神,将木匣收进一旁的架子上,便出门往前院而去,却与自书房而出的陶若晦见了个正着。
“为父去应门,我儿且去里间暂避。”他语声微沉地道,面色颇为冷肃。
见父亲神情郑重,陶文娟亦未坚持,轻声道了句“父亲慢些”,便缓步回了西厢,又将门窗俱皆掩上了。
陶若晦整了整发上的折角巾,徐步转过花幛,拉开院门,却见门外立着个面生的妇人,穿着一身的茧绸衣衫,白净面皮,细眉圆脸,瞧来颇为和善。
那妇人见有人出来应门,便往后退了一步,落落大方地屈身见礼道:“我冒昧了,先生恕罪。”礼毕直身而起,看向陶若晦问:“请问先生可是姓陶?”
陶若晦近些时候常往秦府走动,见这妇人这一身的作派,便知这定是士族人家的管事仆妇,倒也不好太过托大,于是便微微侧身让了半礼,客气地道:“仆正姓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