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面方星泉不加掩饰的嫌恶,席昭楠脑子有片刻的空白。
“纪煊!你怎么可以这么和你妈说话!你的教养呢?”纪东砺习惯性呵斥道。
方星泉抬了抬下巴,蔑视地看向形容憔悴的男人,“你认为,凭你们现在这副丧家犬的模样,还有哪点值得我敬重?”
纪东砺如遭雷劈,惶惶然低头查看自己皱巴巴的衬衣西裤,皮鞋上沾着泥泞,头发未经打理,胡茬冒出些许,确实称得上邋遢。
他难道不想像往常那般光鲜亮丽吗?可他去了席家老宅,岳父听闻他为了一点儿小钱找上门,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嫌弃,没说几句话便下了逐客令,并交代他没事少来,至于气势汹汹的席昭楠,她只敢找林辰母子麻烦,在席昆远面前屁都不敢放,可惜林辰母子恰好不在家,这一趟全无她发挥的余地。
夫妻俩灰溜溜地回了纪家,继续为赔本的生意挠头。
本就忙得焦头烂额,纪鑫还火上浇油,闹出事端,对比眼前长身玉立,如苍松翠竹般挺拔的少年,俩人难得心有灵犀,懊悔当初选了纪鑫,错把鱼目当珍珠,现在改选纪煊还来得及吗?
“不,不是的,小煊,家里最近出了点事,爸爸也不想这样,但是,爸爸老了,没法儿像年轻时那样轻易力挽狂澜,前些日子我和你妈翻看你从前的照片,我们一起去公园野餐,你那会儿还没风筝高,转眼你已经长大成人了。”纪东砺深深凝视方星泉,眼中含着热烈的期望,“小煊,回家来吧,爸爸妈妈需要你,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,一定能克服所有困难。”
他说得情真意切,连自己都感动了。
席昭楠掏出手帕抹起眼泪,期期艾艾道:“小煊,你爸爸说得对,回家吧,妈妈好想你。”
方星泉抬眸瞅了眼二人身后,快速收回视线,玩味地笑了,“好啊。”
纪东砺夫妻正要再劝几句,闻言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,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,喜出望外,作势要扑上去抱住方星泉,就听方星泉继续说:“不过我有个条件。”
“你说,你说,我们答应,都答应!”夫妻俩被喜悦淹没,慌忙许诺。
方星泉噙起唇角,笑意未达眼底,“纪少爷只有一个,有我没纪鑫,有纪鑫没我,你们选吧。”
笑容蓦地僵在脸上,满肚子话像被一键删除,纪东砺夫妻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。
“这……这……这不是在为难我们吗,手心手背都是肉……”纪东砺打得好算盘,纪煊嫁给席亭舟,他们家便是攀上了大船,纪煊本人能力强,又有席亭舟辅助,往后必定能让纪氏蒸蒸日上,指不定就是下一个念远,再加上两个男人生不出孩子,纪家自然只能留给纪鑫的孩子继承,那是纪家真正的血脉,纪煊不仅本人要为纪氏鞠躬尽瘁,还得扶持纪家下一代。
然而,纪煊并不如纪东砺想象中那么容易算计。
方星泉嘴角弧度渐渐消失,声音随之冰冷,“既然如此,纪少爷的位置还是留给想当的人吧。”
见他这么果决,纪东砺慌了神,手舞足蹈试图阻拦,“不,不是的,小煊你给我们一点儿时间……”
“好!小煊你跟妈妈回家,妈妈只要你!”席昭楠一把推开焦急的纪东砺,一口应下。
午夜梦回,她无数梦见她的小煊,奶娃娃时期窝在她怀里笑,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「妈妈」,幼稚园时期小小一只获得奖杯用力举起来向她展示,扬着小脸好奇地问她许许多多天真幼稚的问题。
惊醒后,怀里什么也没有,只有眼角冰凉的泪水提醒她,她永远的失去了纪煊。
四周寂静无声,窗外的风也停了。
俊逸的少年嘴唇上翘,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,朝席昭楠身后说:“答案似乎不一样了。”
席昭楠和纪东砺脊背霎时爬上白毛汗,双双回头,迎上一双震惊而恐慌的眼睛,不是纪鑫是谁。
其实,于纪鑫而言,最终答案是什么早已不重要,在方星泉问出口的刹那,席昭楠他们第一反应居然是纠结犹豫,纪鑫不可置信,他们认真在考虑抛弃他。
望进方星泉明镜般的眼眸中,纪鑫看清了自己丑陋的面貌,因果循环,三年前他想法设法让父母抛弃方星泉,三年后父母又为方星泉选择抛弃他。
他自以为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,到头来什么也留不住。
纪鑫眼睛赤红,死死攥紧拳头,身子不住颤抖,他好似有滔天怒火欲发泄,直把纪东砺二人看得心虚不已,移开视线不敢跟他对视。
纪鑫愣是将嘴唇咬出血,也没任何动作,他表现得过分安静,如游魂般浑浑噩噩,警察怎么说他就怎么做。
见纪东砺二人仍在状况外,方星泉好心提醒:“纪同学造谣抹黑我的名誉,对我造成严重影响,我决定向法院提起诉讼。”
“什么?!”纪东砺二人这才反应过来,方星泉竟然就是纪鑫这回惹事的受害者。
视线落到旁边沉默无言,不怒自威的男人身上,即使对方只字未说,依然可以明确感受到他在为方星泉撑腰。
帝都整个豪门圈子人尽皆知,惹谁也别惹席亭舟。
纪东砺张了张嘴妄图补救一下,席亭舟揽着方星泉肩膀朝警察那边走去,半点没有私底下调解的意思。
老子亏损大笔财产,儿子得罪席董未婚夫,日薄西山的纪氏由此彻底落幕。
席昭楠决定离婚回娘家继续做大小姐,岂料某日睡醒她的名牌包包,珠宝首饰全没了!
该死的纪东砺竟然卷走她的东西连夜出国,席昭楠当场气晕过去,醒来后罕见没有梳妆打扮,疯疯癫癫跑进念远,保安拦着不让她进,得亏祝理办事回来撞上,立即带人上楼以免事情闹大。
“我要杀了他!”席昭楠在席亭舟办公室歇斯底里发疯,摔了一地瓶瓶罐罐,还嫌席亭舟这里能摔的东西太少。
席亭舟气定神闲递给祝理一个眼神,祝理麻利掏出计算器,等席昭楠发泄完将计算器上一连串长长的数字放到她面前,微笑询问:“您刷卡还是手机?”
席昭楠大脑一片空白,回过神后再度气哭:“席亭舟!你就这么放任下人欺侮我?!”
席亭舟修长的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,话语不近人情:“要撒泼滚回你家。”
“祝理是我下属,也是我朋友,嘴巴放干净点。”
他强硬的态度令席昭楠声音哽在喉咙里,直到听见席亭舟说:“记得还钱。”
她才承受不住这天大的委屈般嚎啕大哭。
席亭舟揉揉眉心,彻底失去耐心,“叫保安把她扔出去。”
席昭楠身子一抖,瞬间停止哭泣,她知道她这无情的弟弟说得出办得到。
当晚,席亭舟派人送席昭楠住进一栋四层楼别墅,又安排人处理她和纪东砺的婚姻问题,目前找不着人另说,先向法院提出离婚申请,至于纪鑫,纪东砺不管,席昭楠更不会管,她现在满心满眼只有抓到纪东砺,弄死他!
席家老宅她肯定不敢回,她完全能想到父亲会如何训斥她没用,拴不住自己男人,作为一个女人家都掌管不好,简直愚蠢废物。
——
方星泉一回学校便引来众多关注,之前误会他的人纷纷闪躲他的目光,红着脸避开他。
下课后,有人鼓起勇气上前和他道歉,说自己错怪了他,方星泉和先前听他们嘴碎骂自己一般充耳不闻。
独留道歉的几人尴尬站在原地,脸一阵一阵烧得慌。
“装什么装。”有人看不惯方星泉的做派,翻了个白眼。
“呸,人家无缘无故挨骂,不想搭理罢了,刀没扎在你身上你感觉不到痛,少站着说话不腰疼。”维护方星泉的人站出来反驳。
双方你一言我一语,居然吵了起来,方星泉对此漠不关心,照旧上下课,似乎这些人根本无法影响他的生活。
厉民朝他竖起大拇指,“方哥,你是我学习的榜样。”
周壹拍拍厉民手臂,耸耸肩摊手道:“得了吧,方哥的境界非咱们凡人所能及。”
唯独乔佑雨耷拉着脑袋坠在最后面,周壹余光瞥了瞥他,朝方星泉努努嘴,方星泉自然晓得乔佑雨暂时无法接受真相。
只能交给时间处理。
在食堂解决完午饭,四人照常回寝室准备睡午觉,刚关上门乔佑雨便打开衣柜,从里面抱出一个箱子,走到方星泉面前。
他低头不语,指甲用力抓着纸箱边缘,方星泉有些担心纸箱被他捏碎,主动开口:“给我的?”
“嗯嗯嗯。”乔佑雨点头如捣蒜,深呼吸一口气,抬首盯着方星泉的眼睛,眼眶微微泛红。
方星泉双手接过,分量不轻,纳闷里面装着什么,拆开纸箱,周壹立刻探头瞅了眼发出惊叫:“卧槽!徐淑芸女士珍藏版手稿!”
“还有好多绝版书!”
“小乔,有钱人原来这么快乐吗?”
乔佑雨没回答周壹,抿了抿唇抬头挺胸视线聚焦到方星泉脸上,解释道:“之前听你提起过,你很喜欢徐淑芸女士,她的作品你应该都读过,这些是我到处搜罗来的,有些是私人收藏可能没那么新,你别介意。”
方星泉随意翻看两眼就知道这份礼物有多用心,“谢谢,我很喜欢,不过无功不受禄,你开个价吧。”
“不不不。”乔佑雨连连摆手,忽然往后退一步,隔开一段距离,深深朝方星泉鞠了一躬,超过九十度那种,军训喊口号似的:“对不起!”
寝室其他三人齐齐被他吓一跳,隔壁寝室也被他吸引来,敲门询问发生什么事了,作为寝室外交官周壹笑呵呵上前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。
乔佑雨尴尬地摸了摸鼻子,血色从脖子爬上面颊耳朵,小声说了句:“对不起,我没注意。”
音量降回正常大小,乔佑雨真心诚意道歉:“这次的事情都怪我,害你被骂了那么久,还害你差点丢掉比赛,你明明问过我了,我竟然还包庇方鑫……”
“你肯定不是故意的,你相信他是无辜的对吗?”乔佑雨的心思太好猜,他又傻又善良,大概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,方星泉知道他不是故意的,他喜欢纪鑫,自然会全心全意信任对方,实际上这种恋人实在难得。
错的是纪鑫,利用别人的感情,行不耻之事。
胸口一阵酸胀,眼泪骤然上涌,乔佑雨抬起手臂挡住眼睛,喉头哽咽,“嗯……嗯!”
男生声音嘶哑,仿佛身处迷雾中寻找不到出口,“他为什么要干这种事?他以前明明那么善良。”
厉民叹了口气拍了下乔佑雨的背,“人嘛,这么多年肯定会变的,他现在坏并不代表他以前不善良。”
乔佑雨嘴唇颤抖,一米八几的男生一头扎进厉民怀里,“呜哇哇哇——”
厉民:“……”
“他欺骗我的感情呜呜呜……”
“他利用我陷害我的朋友呜呜呜……”
“他为什么不单纯骗我的钱呜呜呜……”
寝室三人:“……”听听这还是人话吗?!
“呜呜呜哇哇哇……对不起,我再也不想谈恋爱了……我请你们吃饭吧呜呜呜……”
三人对视一眼,瞅了瞅嗷嗷大哭的乔佑雨,还能请客吃饭,看来问题不大。
纪鑫没再来上过学,谁也找不到他在哪儿,乔佑雨时不时会对着手机发呆,深更半夜犹豫着鼓起勇气拨打那个手机号。
“对不起,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……”
渐渐地,他不再去触碰这个号码,不再去回忆这段记忆,不再无法控制地思念那个骗子。
生活似乎回归了正常的秩序,直到某个雨天,乔佑雨和方星泉在校门口分手,无意间瞟到一道熟悉的身影,那人打着一把黑色的伞,大半张脸遮掩在伞下,身形瘦削,几乎与从前判若两人,可乔佑雨一眼确定,他就是方鑫。
红绿灯交错闪烁,人潮拥挤,那道身影混杂在人群中,举着伞快步朝方星泉走去,车水马龙,方星泉背对着人行道讲电话,对身后的异常毫无所觉。
乔佑雨瞳孔紧缩,他发誓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跑这么快,拥有如此强劲的力量,他一把捂住对方的嘴,扛起就跑。
方星泉似有所觉,回头查看,只留下惊疑未定的人群,稀稀疏疏议论着什么。
“怎么了?”电话那头的男音询问。
“没事,明天回老宅是吧,我们晚上一起去挑礼物。”方星泉回神继续和席亭舟交谈。
潮湿泥泞的巷子里,乔佑雨被雨水淋湿,视线受阻,一片模糊,他将人使劲按在墙上,额头青筋直跳:“方鑫你疯了吗?!”
雨伞跌落在地,溅起水花,纪鑫苍白如鬼的脸暴露天光下,双眼死水无波,直直地盯着乔佑雨,叫人不寒而栗。
“滚!”
乔佑雨没听他的,抓住他的手腕,将他的手从衣兜里扯出来,一把折叠刀被纪鑫紧紧捏在手里,雨水冲刷下,刀刃寒芒闪烁。
乔佑雨倒吸一口凉气,猜到是一回事,真正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,扣住纪鑫手腕的手不住颤抖,“你……你刚才差点杀人!”